3 第 3 章

    太皇太后这两日有些不舒服。
    她如今年近七旬，即使养尊处优比寻常老人康健，但也确实体会到了因年龄而带来的越来越力不从心的感受。
    她并不为自己的衰老而感到难过，偶尔却也有些恍惚。
    人老了，总是会回忆起往日的时光，想起福临，想起科尔沁的日子……
    “啊啊……”
    苏麻喇姑在旁边看着十格格奶声奶气地喊走神的老祖宗。
    她们宫里这位格格来慈宁宫也有一段日子了，但可能是因为老祖宗自身也有点力不从心，所以平日并不很亲近格格。
    但格格却好像很喜欢待在老祖宗身边。
    虽然被抱走也不会哭闹，但是模样总归是有点不高兴。苏麻喇姑知道老祖宗面上不显，心里却还是为这点亲近而感到些许惊讶和熨帖的。
    甚至苏麻喇姑怀疑格格看得懂老祖宗的嘴硬心软。
    孩子是最懂看人脸色的，如果不是因为每次醒来都能发现那股熟悉的药味就在附近，家伙可不会在面对太皇太后的冷脸仍然能够每次都亲热地贴上去。
    就如同这次太皇太后不适，明明已经让伺候的陈嬷嬷抱着格格下去，可家伙却一反往日的好性，在奶嬷嬷怀里挣扎哭闹，一遍遍朝着老祖宗的方向伸出手。
    别是太皇太后，就连苏麻喇姑也被这样的行为惊到。太皇太后身子不舒服，原本没什么耐性和一个娃娃纠缠，可听见格格被抱远了也哭的一抽一抽的声音，又害怕这样哭下去有个好歹，索性这次只是她常年的头痛，太医明确了不会传染，便让人抱着格格进来了。
    然而格格却还没满足，非得贴在她旁边才消停。
    太皇太后心想果然是和十阿哥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都会用哭来解决问题。
    但她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娃娃，还是没有将这句有失偏颇的话出口，哪怕这孩子目前还什么听不懂。
    十格格躺在太皇太后怀里，拧着眉头闻到了曾祖母身上比平日更加苦涩的药味。
    “咿呀呀。”不知道她的脑瓜在想什么，众人只看见她皱着包子脸冲着太皇太后咿呀呜哇几句。
    见太皇太后没反应，她声音更大了：“啊啊啊！”
    几番动作下来，陈嬷嬷犹豫了一下，上前赔笑道：“格格好像是想让老祖宗喝药呢。”
    太皇太后看着面前的家伙就像听懂了一样停住呜哇哇啦，飞快又短促“啊!”了一声，好像是在赞同奶嬷嬷的话。
    “哎呀这真是，”苏麻喇姑乐得不行，上前趁机哄着太皇太后：“我们格格这是看着老祖宗不舒服，担心您呢。”
    太皇太后是养育过孩子的，自然知道这么点大的孩子除了吃睡什么都不懂，什么关心不关心，不过是宫人们讨巧来哄她开心罢了。但是家伙的表现又实在太像模像样，纵使心里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却也难免为这点巧合生出了暖意。
    平静地将刚刚还不愿意喝的药一口咽下去，太皇太后看着在她怀里眨巴眼睛仰着脑袋想看药碗的样子，不知怎么的，竟真的将空碗向这个家伙展示了一下：“喝完了。”
    话一出口，太皇太后有些讶然，自己居然在和几个月大的孩子较真。
    谁知格格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碗，立刻就咧着嘴笑起来，她还没有长牙，所以笑起来有些控制不住的口水就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老祖宗拿着帕子，顺手给她擦掉。
    然后被软乎乎的脸蹭了一手，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乌啊……”
    太皇太后其实记不太清上次被孩童粘着是什么时候了，皇帝少年登基，自性格坚毅，而曾孙子辈对她这个乌库玛嬷尊敬更多，亲近不足。除了幼时的保成，她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仔细看过孩子的脸了。
    看着格格满是依赖的眼神，太皇太后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痒痒的，奶娃娃忍不住眯着眼睛又蹭了一下。
    “……也不嫌脸疼。”
    =
    慈宁宫的宫人们发现老祖宗和十格格变得亲近了许多。
    不仅是对格格的衣食住行更看重了，就连十格格像平日一样只是在正殿睡觉和玩，老祖宗的视线也会时不时地看过来。
    从永寿宫过来跟着照顾十格格的人自然高兴，毕竟在这宫中，一个受宠的格格和不受宠的格格待遇可以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太皇太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十阿哥最近怎么没来了？”
    虽然随着十格格在慈宁宫住了一段时间后十阿哥不再像之前一样每天都来“打扰”，但几乎也是隔五六日就会过来一次。太皇太后心里估算了一下，距离十阿哥上次过来慈宁宫竟也有差不多一旬了。
    苏麻喇姑闻言，笑着回答：“前段时间您身体不适免了后宫每月一次的请安，估计是贵妃怕十阿哥过来打扰您养病，所以才没带人来呢。”
    皇贵妃身体不适无法侍疾，贵妃作为皇贵妃之下的人问了一嘴，但她知老祖宗向来不喜欢人侍疾，因此得到了拒绝后也没有多加纠缠。
    太皇太后明白了，点头没什么。但过了一会，却突然道：“去永寿宫请十阿哥过来，许久未见这混子，我倒是也有些不习惯了。”
    “是。”苏麻喇姑一边吩咐人去请，一边心里偷笑。
    老祖宗这分明是看出了今日格格东张西望就是不肯睡明显是在等人的模样觉得心疼，还借口是自己不习惯呢。
    永寿宫
    钮祜禄贵妃已经习惯了在儿子的吵闹中处理宫务，见老祖宗的人过来还有些惊讶。
    之前她确实是有意控制十阿哥去慈宁宫的频率。老祖宗不喜吵闹，连请安都只定下了一月一次，她频频过去难免会惹人口舌。
    不过这次老祖宗生病她是真心没想过要带十阿哥过去，要不是不允许其实她更想把阿林也接回来，她日夜守着老祖宗，但这话太大不敬，即使是贴身宫女她也没过。
    这次一听是老祖宗自己发话，再加上混蛋已经认出了慈宁宫的人，眼睛亮亮张开手迫不及待地等着人来抱的样子，钮祜禄贵妃也好久没看见女儿，便喜笑颜开地应下了。
    至于被其他宫闲话——钮祜禄氏还没有弱到老祖宗亲自来请还要看人脸色唯唯诺诺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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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阿哥被抱进来。
    十阿哥看到了妹妹。
    十阿哥眼睛一亮——下一秒，十阿哥气鼓鼓地扭头缩进奶嬷嬷怀里。
    宫人们看着一见到阿哥进来高兴地伸出手却等不到哥哥贴贴的格格露出疑惑的表情，只觉得她们宫里的十格格确实可爱的紧，难怪老祖宗喜欢。
    奶嬷嬷将怀里闹脾气的十阿哥放在格格旁边。
    十阿哥脸上还在生气，手却已经违背主人意愿地去牵妹妹的手。
    太皇太后看十阿哥瞪大眼睛，很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的模样就和第一次看见自己居然有尾巴的狸奴一个表情。
    几个月大的婴儿脑袋里能装的东西太少，妹妹手心的温度传来，十阿哥就忘记了刚刚还在发脾气，和妹妹起话来：“咿呀啊啊……”
    他一边自己有多想妹妹，一边又突然想起来妹妹之前不理自己，露出有点委屈的表情，“呜哇呀……”
    格格听着话痨哥哥的婴言婴语，没有像之前一样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似乎是几天不见也很想哥哥，跟着咿呜呀咦地回应。
    十阿哥得到了回应，更兴奋了，完全忘记了生气，手紧紧握住妹妹的，兴奋地咯咯笑开。
    “十怎么来了？”在众人的请安声中，康熙走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随口问道。
    听了几句钮祜禄贵妃恭敬的回答，康熙点头。先是问候了老祖宗今日身体如何，得到满意答复后又转头看向坐在软塌上的兄妹，他笑容爽朗，很满意看到自己的儿女能这样关系好：“到底是双生子，阿林和十的关系确实要比寻常的兄妹好得多。”
    这话他过很多次了，但是钮祜禄贵妃并没什么不耐烦，因为她也真心高兴自己的一双儿女能这么亲昵。
    康熙和太皇太后了几句家常后便开始聊起了正事。
    十格格的耐性截止于发现哥哥居然一秒都不停的咿呀呜哇。
    一边耳朵是哥哥的魔音环绕，一边耳朵是大人们听不懂的叽里咕噜，家伙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爆炸了。
    她的回应逐渐变得有气无力起来，瘪着嘴有一下没一下地“啊……”，然而十阿哥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又或者是他已经习惯了妹妹的差劲体力，看见妹妹趴远了点，还自力更生地爬过去，继续对着妹妹咿呀呜哇。
    十格格愤怒了。
    她捏紧拳头，然后一个软趴趴地翻身远离了哥哥——这是她从五个月学会翻身后做的最熟练的动作，然后在陈氏震惊的表情下往软榻边缘爬。
    要知道对比十阿哥先前六个月时就能到处爬到永寿宫人崩溃的情况下，她们这位格格现如今七个月了都还不怎么可以动弹，要不是看格格在十阿哥旁边翻身翻得溜，太医又这只是个体差异，陈氏险些就要为自己没照顾好格格一事请罪了。
    当然，这宫内也有阿哥格格十个月大都不会爬的，但格格毕竟和阿哥同一天出生，难免会被人拿来做对比。
    而现在看格格爬的这么顺畅，显然是早就会爬了，只是单纯懒得动！
    陈氏既无奈又松了一口气。
    十格格并不知道奶嬷嬷此刻丰富的心理活动，她只是爬到软榻边上，然后朝跟在自己身后的哥哥“啊啊”两声，示意哥哥跟上。
    在旁边宫人的帮助下，她带着哥哥在铺了垫子的地上爬行，还时不时看着哥哥有没有跟好。
    见格格和阿哥直冲着皇上去，陈氏回过神来正想上前阻止，一直关注着这边的苏麻喇姑却摇了摇头。
    如今的皇上如日中天，关于朝堂的掌控早已经不容许任何人插手，所以虽然他在和老祖宗谈论正事，却也其实并不是特别要紧不容忍插话的要紧事——不然钮祜禄贵妃早就请安退下了。
    作为九五至尊，或者皇上认为自己能够和老祖宗讨论着朝堂之事是他对祖孙之情一如从前的表现，可老祖宗虽然没有明过，苏麻喇姑却能隐约察觉到，老祖宗心里并不喜欢这一次又一次名为讨论实际上却不容人质疑的谈话。
    太皇太后如往常一样认可了皇帝的做法。
    除了多年前的三番之争，其实太皇太后已经很少与皇帝在朝堂之事有争执，如今皇帝正值壮年，朝堂上的决策鲜有不妥之处，她已然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没有必要再去惹人烦。
    康熙很高兴一直自教育自己的祖母能表达自己的认可，他端起茶准备润润喉，却突然感受到软软的触感。
    他低头，女儿鼓着脸一下子扑在他膝盖上，然后向后面的人“啊啊”地叫。
    康熙一喜：“阿林这是会爬了？”
    钮祜禄贵妃早就看见了，但碍于皇上与老祖宗谈事，她不敢插嘴，此时见皇上自己开口，脸上笑容止都止不住：“是啊，臣妾看阿林自己爬了好长一段路呢。”
    而一直跟着妹妹勇往直前的十阿哥突然停下。
    和因为养在太皇太后宫中所以和每日来请安的康熙建立了些薄弱感情基础的妹妹不同，十阿哥其实不太敢靠近这个在额娘宫里会令所有人变得心的男人。
    十阿哥改爬为坐，咬着手指犹豫。
    可是妹妹似乎因为自己没有继续而生气了，“啊啊啊”地一边挥动手一边冲他叫。
    眼见着那个男人就要向妹妹伸出魔爪，十阿哥懂了，他有力的腿使劲地瞪着，迅速爬到妹妹身边。
    保护妹妹——！
    然后被十格格迅速握起伸过来的手，扭头冲着康熙果断叫了一声：“啊！”带走！
    “……？”
    十阿哥呆滞。
    十阿哥悲伤。
    十阿哥“哇”地一声哭出来。
    慈宁宫顿时兵荒马乱。
    因听不懂婴儿语不知道自己被儿子嫌弃的康熙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