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松涛雪景有鹤鸣

    翌日，大雪初霁，天气竟然格外的晴朗。屋脊上假山上树桠上都积满了厚厚的雪，映着朝阳，光芒万丈。走道上有奴仆拿了扫帚在清扫道路，来来去去，将院子中衬得生机勃勃。云低临窗半坐半躺在一张胡床上，看着窗外这番情景。
    翎轻轻地走过来将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在她身上道：“女郎昨夜着了风寒，万不能再受冷。”
    云低将视线移回翎身上，看了看：“昨晚可是翎去请的你家郎君？”
    翎垂首答道：“正是。幸而女郎出去时未关上门，翎被冷风吹醒了。不然翎万死难辞其咎。”
    云低见翎一副自责至极的表情，觉得很是不忍，原本也只同自己大差不多的孩子，贪睡些也是常理。昨夜之事，并不能责怪她。
    “昨夜是我自己贪看景色，又迷了道路，不能怪你。翎，人能活着已十分可贵，莫什么万死……”
    翎抬头打量了云低片刻回：“女郎是郎君的贵客，昨夜郎君听闻女郎不见了，连夜亲自赶来寻找。郎君如此看重女郎，翎是万万不能让女郎有丝毫闪失的。”
    云低默了默，问：“你家郎君亲自去了园中找寻？”这么问着，其实云低心中依然明了。昨夜王献之少有的衣衫不整，还有那双沾了残雪的木屐……
    翎答：“正是。是郎君亲自将女郎从松林抱回来的。当时翎吓坏了。”
    云低听是王献之亲自将自己抱回来的，瞬间觉得脸颊上绯热一片。又想到昨日车厢里他为自己束起长发，昨日他在自己脸颊上那轻轻的一抚……
    云低不再言语，只将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静静闭目歇着。
    她不知道这种莫名生出的情愫究竟算是什么……
    冬日的阳光不愠不火，惬意的探进窗子里。云低将一只手遮住眼睛，懒懒地晒着，脑中什么都不再想，只觉岁月静好。
    一旁翎轻声问道：“女郎不用早膳么？”
    云低答道：“暂不饿。”
    就听翎轻轻的退了出去。
    云低就半梦半醒模模糊糊的又睡了一回。直到半上午才醒回来。翎不知何时又给她加了一床棉被，这一觉睡得的大汗淋漓，头胀鼻塞什么的竟意外都好了些。
    云低自身体孱弱，一旦微恙，必定要缠绵病榻数十日，药汤灌进无数方见好转，何曾见过这样自己便好转了的。云低心中升起几分快活，便喊了翎过来，吩咐她将自己的衣物取来。云低心中快活便想着出去走走，现下只着了中衣自是不能。
    就听翎从外室便走来便回道：“女郎的那身衣服已拿去清洗了。昨日郎君已嘱咐管事为女郎新置办了衣物。女郎想穿什么式样的？”
    云低出了谢府只在典当铺子淘换了那么一套男式的粗葛布衣，再没有可替换的，现下王献之这番心意，她只得领了。心中只觉得欠了他良多，不知何时才能偿还。这么想着，见翎已站在面前等着她的话了，便：“可有白色的？样式素一点便可。”
    翎微笑着：“有的，管事着了建康城里最大的制衣坊连夜赶制的，式样颜色都还齐全，就不知合不合女郎的眼。我这便去寻来。”
    片刻，翎便捧着整整齐齐一摞衣物来让云低过目。衣裳是云低惯常穿得白色，式样也还素净，云低于衣物上一向没有太多讲求，便是惯穿的白色，也只是因为习惯了。也不多言，就由着翎帮她换上，下了胡床，地上置放这一双崭新的青丝棉履。
    云低穿戴好，觉得是很合体，便赞翎心思精细。翎忙不敢居功，这尺寸都是郎君嘱咐的。
    云低心道：这个王献之，也不过几面之缘，观察竟如此精准，非常人所能及。正想着，突然听得那个熟悉的华丽声音在门外道：“女郎可起床了？献之来访。”
    云低一怔，方回：“起了。少待。”又回头交代翎别忘了取回自己的衣物，才开门去见王献之。
    王献之依旧是锦服华袍，一身沉静的深湖蓝却又不显得张扬，低调而奢华。头发束了黑漆冠，精神烁烁，一扫昨夜那慵懒的神气。王献之道：“观女郎气色尚佳，可见昨日未留下什么后患。”
    云低回道：“还要多谢公子救命恩情。”
    王献之也不接这话，只：“昨日天气不佳，献之未尽待客之道，便今日陪女郎赏玩众园罢？”
    见云低点头应允，王献之便转身行舒步缓的走在前头。
    王献之所走的道路，便是昨天夜里云低发狂时走的那条。云低走着走着便察觉了，一时又想起昨夜自己的狂态，想起一意要苑碧同自己赏雪的痴望，不觉神色便黯然了。
    王献之也不回头，只开口道：“世间万物轮回，生死皆没有定数，任谁也不能强求。便是一统四海的秦王嬴政，又何尝不是一世求长生终未如愿。逝者已矣，生者更当活的洒脱，哪怕是为了逝去者的心愿。”
    云低听着这话，回想起苑碧当日所：阿姐只愿你安好。觉得王献之所非虚。自己怎么能不好好活着，便是为了苑碧遗愿，也当好好活着啊。
    云低凝视王献之悠游的背影，只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好像有历经沧桑的睿智。云低不由问道：“公子可也曾尝过天人永隔之痛？”
    王献之舒缓的脚步一凝，片刻才答道：“是献之最心爱之人。”
    最心爱之人？该不是亲人罢？云低暗暗思量，也未可知，苑碧不也是自己最心爱之人么。然而毕竟与王献之不算熟稔，云低也未在问下去。
    又行了一刻，便见地上有影影绰绰的飞禽足迹，王献之驻足细看，微笑道：“这些调皮货，竟不惧寒冷，还要出来玩耍。”
    云低上前也观望一番，不知所以，问道：“何谓调皮货？”
    王献之尚未回答，便听见头顶松林一片簌簌之声，仿若波涛汹涌，倏然几只颀长的洁白飞禽自枝桠上疾飞冲天，伴随着几声悠长嘹亮的鸣叫。
    枝桠上还有昨夜积下的残雪，这一动静，树上的残雪纷纷下，将云低和王献之淋了一身的碎雪。
    云低仰望着那几只飞禽，讶然道：“可是仙鹤？”
    王献之也仰头看着，面上露出破云逐雾的灿然笑意道：“便是这几只调皮货了。”
    其时正午，阳光灿灿，穿过树桠上的皑皑白雪，照进松林中。王献之蓝衣轩轩，卓卓立于松下，有细雪粒反着微光飘然而。此景仿若画中景，此人正如谪仙人。云低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