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十四

    “表嫂有了身孕, 伯娘不如把大表哥和表嫂接到家里来住。“
    周氏正因侄媳妇有孕而满脸喜色，闻言有些意动，不过想起家中房屋不多，眉头轻轻一皱, 犹豫道：“家里住不下。“
    “让大表哥住我哥哥的屋子不就得了。“
    “那哪行，你表哥住不要紧，还有你表嫂呐！“
    不能让兄弟妯娌住未成婚表兄弟的屋子。
    周氏想了想, “来回路上免不了折腾，还是让大儿家的留在周家村罢，过几天我回娘家一趟。“
    “我看呐，家里的屋子不仅不够住，还得重新修葺一下, 伯娘, 咱们把间院子买下来吧。“李绮节眨眨眼睛, “如今家里添了一个三哥, 他爱清净，用功的时候更是经不得吵嚷，让他单独一个院子都使得。偏偏家里住不开，客人来了，还得现挪屋子。以后再添丁进口, 总不能让兄弟妯娌挤一个院子吧？别的不, 扰了三哥读书怎么办？“
    李家间一边是朱家，另一边是户黄姓人家。黄家儿子南下贩卖茶叶、丝布，长年跑船, 后来发了大财，把一家老都接到武昌府去了，只留下一个老亲看守空屋子。今年那老亲也去世了，黄家人没打算回乡，想把宅院卖了，托了中人帮忙找买主，因为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晴天漏风，雨天漏雨，风一吹瓦片哐当掉一片，货真价实的危房，又因在乡下，暂时无人问津。
    李绮节早就想给家中盖几间新房，李大伯和李乙坚决不答应，兄弟二人笃信阴阳学，认为老宅不能轻易改造，以免破了风水。
    老房子不能改，新买的院子总能重新修吧？
    只要动周氏，李大伯那边基本算是解决，再和李乙撒撒娇，新房就有啦！
    周氏一时拿不定主意，“等官人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
    以前家中只有娘子，夫妇二人又节俭，从未起过盖新房的念头，如今多了个儿子，确实得考虑买房子，不然等大郎成婚，新媳妇搬进来，岂不是要和叔子住对门？
    李绮节见周氏把话听进去了，也不忙着趁热打铁，把宝珠叫到跟前，让她亲自领着人去洒扫房屋，准备给周大郎使唤的铺盖家伙。
    夜里李大伯回家，得知喜信，也很高兴，让灶房整治了一桌酒菜，拉着周大郎吃酒，闹到戌时才安歇。李南宣也陪着坐了一会儿。
    李家派人去接大郎媳妇，李绮节原以为周娘子也会跟来，特意把自己院子的几间空房收拾出来，预备给两人住。
    谁想周娘子怕给女儿添麻烦，坚持只让孙媳妇独自一人过来，钟氏夫唱妇随，挑了一担山果子到李家。把李家派去接人的仆从吓了一跳，生怕她有个好歹伤到身子，争着去接扁担，钟氏直摇手：“我们村里人，整天山里钻地里爬的，什么活儿干不得？又不是主子娘娘！才一担山果，轻飘飘的，不妨事！“
    人到了李家，钟氏放下扁担，看到灶房角里堆着的柴薪，二话不，要帮着劈柴，刘婆子赶忙给拦了。领着她去正院见周氏，路上看到一筐筐晾晒的干菜，钟氏直摇头：“要换笸箩摊开来晒才行，用筐晒，底下的晒不透，夜里经了露水，菜要烂的！“着两手一抄，把最上头的干菜翻到底下，把筐底的干菜搭在筐沿外边。
    丫头们又是惶恐又是好笑，又不敢露出心思，好容易把人送到周氏房里，才敢笑出声来，互相挤挤眼睛：“太太的侄媳妇，是个俭省的！“
    宝鹊避嫌疑，周氏身旁没人伺候，李绮节暂时让宝珠顶了宝鹊的差事，留她在正院听差。宝鹊换到她院里做活儿。
    丫头们知道周氏曾想把宝鹊许配给周大郎，听钟氏闹出不少笑话，有几个嘴碎的便特意找到她面前，一桩一桩学给她听。
    几个丫头是李家刚买进来的新人，爷们跟前用不着她们，娘子年纪还，李绮节房里的几个丫头已经定下人选，插不进手，唯有周氏房里还有几个位子。这几个丫头心思活络，想借着和宝鹊一起取笑钟氏，在她跟前卖个好，为以后铺路。
    宝鹊听丫头们把钟氏得一无是处，当场拉下脸，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丫头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着？“
    第二天，李绮节散着头发，在枣树下刷牙。唤宝鹊给她取牙粉来，宝鹊站着一动不动，她皱眉又叫了一声，宝鹊才像如梦初醒，慌忙去拿牙粉、牙杯。
    梳头时，宝鹊也魂不守舍，几次把雕花篦子掉在地上，还不心把装发油的瓷缸打翻了。
    李绮节放下菱花铜镜，回头看了宝鹊一眼，宝鹊双眼发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家规矩不多，仆从很少需要下跪磕头。宝鹊虽然看不上周大郎，但服侍周氏从没出过什么岔子，在家里算是很有脸面的大丫头，别是跟主子下跪，周氏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过。她忽然这么一跪，李绮节不由得叹口气，“你放心，那些丫头刚到咱们家，不晓得咱们家以前是什么光景，才敢这么轻视表嫂。和你不相干，伯娘平日最疼你，不会迁怒到你身上。“
    两年前，周氏还自己动手种菜、养鸡鸭呢，李家那时候只有七八个仆人，其余的都是雇的短工和长工，主仆都是过惯苦日子的，李家有穷苦亲戚上门，下人只有感叹怜惜的，谁敢取笑？如今周氏年纪大了，不再亲自做活儿，吃穿渐渐讲究起来，加上为李绮节预备嫁妆，手头的账目出出入入，自然而然透出真实家底，家里新添置的一批丫头、婆子见家里富贵，周氏待下人宽和，眼界也高了，再看到周大郎和钟氏这样的穷亲戚上门，竟然明里暗里笑话，还故意套钟氏的话，给钟氏难堪。
    钟氏平日只和村里的妇人们打交道，哪里懂得丫头们的那些手段，被丫头们耍弄，还不自知，以为她们待她很热情呢！
    也是丫头们太不知天高地厚，钟氏是周氏的侄媳妇，她们为难钟氏，不就是打周氏的脸吗？周氏这会子隐忍不发，不是心慈手软，肯定是暗地里让刘婆子盯着，想一次性把那些心眼多的全引出来，再来个釜底抽薪。
    宝鹊深知周氏的为人，一直避让着不和钟氏碰面，丫头们取笑钟氏，她抬脚就走，可因为她曾经拒绝过周大郎，丫头们只要提起钟氏，三句话就会提到她，不管她怎么撇清自己都没用。丫头们精乖着呢，怕以后周氏会责怪，故意以宝鹊的名义去欺负钟氏，宝鹊简直是有苦不出。
    李绮节语气柔和，完全是拿她当自己人看待，宝鹊想起从前的种种，心中一酸，本来不想哭的，但泪水却不知不觉爬满两腮：“三娘，我晓得，宝珠她们瞧不起我……“
    话到一半，忽然呜咽起来。
    李绮节的时候，宝珠和宝鹊都带过她，宝鹊的心事，她大概能明白，宝鹊是因为家贫才被父母卖掉的，她穷怕了，所以一心想攀高枝，只要能过好日子，她宁愿给人当奴才。
    周氏一直对宝鹊有愧疚，不忍把她送到别人家去当妾，想多留她几年，等她慢慢转过弯来，再给她门亲事。前些时日张大少奶奶来李家串门，言谈间提起想给张大官人买个丫头，只是一时没找到好的人选，张老太爷不喜欢外地人，张家的丫头都是在瑶江县附近乡村买的。宝鹊当时听了一耳朵，很愿意去张家伺候张大官人，周氏没答应，张大官人在外边的名声不大好听，而且别看张大少奶奶整天娇滴滴的，走路都要人搀着，整治丫头的手段厉害着呢！
    “你可想清楚了？“李绮节摘下鬓边两枝金玉梅花，换上一根翠花石榴纹银簪，她今天穿的衣裳是松花色，和金玉梅花的颜色有些相冲，“一旦伯娘把你送到张家，以后你是好是歹，只能自己受着，我们家是绝不会多嘴的。“
    宝鹊拿袖子抹眼泪，没话，只磕了一个头。
    李绮节回眸，看着宝鹊漆黑的发顶，罢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周大郎和钟氏还住在李家，这时候送宝鹊出门，不下人们会怎么想，周氏头一个不答应。宝鹊自己却巴不得早一日开脸，早早就收拾了包袱，只等张家来抬人。
    张大少奶奶早就相中宝鹊，特意打发人先给宝鹊送来几件衣裳和首饰，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主要是为了显示她贤良大度。
    周氏拦不住宝鹊，伤心了一场。李绮节温言解劝，费了不少口舌，最后把李昭节和李九冬叫到房里，姐妹三人一起装乖卖巧，才让周氏破涕而笑。
    半个月后周大郎和钟氏告辞回家，又过了三天，张家一抬轿，把宝珠接走了。
    家里的丫头们有不齿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单纯看热闹的，议论纷纷好几天。
    这一日清早，李绮节吃过饭，让宝珠把家里的丫头、婆子都叫到院子里，她有话要吩咐。
    丫头们早在廊沿底下铺设簟席几，一边的矮桌上放了几只瓷缸，缸里盛着葡萄、西瓜、香瓜和梨子，俱是从井里的吊篮中刚取出来的，带着丝丝凉气。
    竹帘子卷起半边，廊前幽凉昏暗，李绮节坐在簟席上，斜倚着一只空心的竹枕，宝珠手执大蒲扇，坐在角里，给她打扇。
    丫头、婆子们顶着大日头站了半天，又热又渴，看着几上水灵灵的鲜果，直咽口水。
    李绮节始终不发话，有等得不耐烦的，忍不住窃窃私语：“三姐把咱们叫过来做什么？“
    “谁晓得？怪热的，让我们干站这么久，真作孽！“
    “太太呢？“
    宝珠听着众人的议论，轻哼一声，继续摇动蒲扇。这些人，不过是打量着三娘年纪，李家又是穷苦人出身，没有正经奴役过仆从，所以故意这些话，想吓住三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以为太太宽和，她们就真的能无法无天了？三娘才不会被几个下人唬住！
    李绮节抬眼环顾一圈，她是未出阁的娘子，自管家以来，凡事都先问过周氏的意见，才让宝珠出去传话，很少在众人面前发怒。丫头们见惯了她平时笑嘻嘻的模样，乍一下看到她面无表情，眉宇间隐含薄怒，知道她心情不好，不由一凛，连忙埋下头去，再不敢吱声。
    满院的话声渐渐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