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浮寝鸟和旅行」

    外客悠然中心苦，吾似水鸟人莫知。
    一千年前，紫式部望着一切皆流，无物永驻的河水之上浮寝的水鸟，感叹浮世无常，人世徒然。
    于是「浮寝鸟」一词，便被用来形容那些因心事而难以入睡的人，就像水鸟在水面上辗转反侧一样。
    同样也是冬季的象征之一。
    凝望着河上的水鸟，真澄不知为何想到这些。
    行道树的叶片从枯黄转为凋，冬意渐浓，度过这个冬季直到三月早樱绽放，真澄已经在东京待了快五个年头了。
    七苦八苦（3）
    真澄：「今天能来练习吗？」
    拓真：「我今天药妆店排晚班，抱歉去不了，下次再吧。」
    阿海：「我也有工作。」
    阿海：「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三个，在找到新的键盘手之前，排练就先搁置吧。」
    真澄：「我们先排练也是可以的吧？不是好参加明年的未确认狂欢祭了吗？」
    消息发出十分钟后仍显示未读。
    真澄面无表情地收起手机，下意识地裹紧身上披着的外套，他现在正行走冬日黄昏的东京街头。
    音乐活动暂且搁置，今天又是咖啡店定休日的自己，是乐队剩下三人里最闲的人。
    整个下午，他先是在新宿御苑那座名叫「东屋」的凉亭打发时光，之后就在新宿，代代木，原宿和外苑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
    还没晃到疲惫，一场冷雨率先侵袭，明明就快到下雪的季节。
    真澄有点狼狈地躲进新宿站避雨，工作日的车站内，通勤通学的人潮拥挤，置身于此，人就像雨滴融入阵雨中。
    他顺着人潮的流动，在人海中漂浮。
    在路过一台抓娃娃机前时，墙上贴着海报让真澄有点在意，新上的乐器毛绒玩偶系列，虽然没有他钟爱的tele，但外形圆润的木吉他看上去也不错。
    这台抓娃娃机大概是半年前被摆在这里的。
    真澄不止一次见过这台机器，每次都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就走过，今天似乎有在这里消磨时间的余裕。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真澄穿越人潮，可到了机器面前，发现正有人在操作。
    是她。
    黑川澪。
    蜜金色的长发娓娓，如果不是在网络上搜过她之前参加钢琴比赛的视频，见了她端庄凛然的黑长直形象，真澄会以为这是天然的发色。
    虽然这样想有些刻板印象，不过金发看上去确实比黑长直更适合摇滚乐队。
    张扬的发色，难以忽视的惊艳美貌，以及只要现场听过一次，就令人脊背发凉，难以忘怀的琴音。
    与她在音乐上无与伦比的才华相比，这个叫做黑川澪的女生的抓娃娃水准让人捉急，她的操作方式得真澄直摇头。
    像她那样，就算抓到电车停摆也抓不到吧。
    真澄不是自来熟的性格，因此不打算上前搭话，况且她散发出的氛围，冷淡得即使她不发一语，也能感觉到她对其他事情没有任何兴趣。
    他准备等到女生放弃后，再过去抓一只木吉他玩偶。
    真澄于是站在离抓娃娃机不远的空间，中途又打发了几名大胆过来搭讪的女高中生，忽然有些后悔背着吉他。
    与在舞台上接受观众的瞩目不同，私下里，真澄是不习惯被注视的性格。
    「起来，真澄明明长着一张帅脸，又有乐队人的身份，只要随便往宫下公园一站，表现得很慵懒，肯定会有很多女子高生来交换LINE的。」
    乐队的键盘手阿勋曾经这样对他。
    不过就在一个多月前，他在考上了老家神奈川县一般职位的公务员后，选择离开乐队。
    乐队旧成员的离开，在地下圈是一件很普遍的事，旧人离开新人加入，甚至到最后除了乐队名没变外，队员，乐器编成和曲风都与最初大相径庭。
    在雅典哲学里，这个好像叫「忒修斯之船」。
    即便如此，真澄依旧心存侥幸，觉得七苦八苦是特殊的一个，活动第三个年头，最好的成绩是发行的单曲，因为歌词和风格合适，被东京某个天然水会社买下作为CM曲。
    仅此而已。
    不过即便如此，真澄还是相信，四个人的乐队会有主流出道的一天。
    哪怕现在也一样。
    约摸过了十几分钟。
    抓娃娃机前的女生似乎完全没有要放弃离开的意思。
    虽然没有特意数，不过至少也有20多次，硬币一枚接一枚地被投下，价格是200円一次，现在差不多有5000円了。
    或许在真澄来之前，她就已经待了很久。投下的硬币或许已经足够把玻璃柜里的毛绒玩偶都买回去了。
    玩乐队的怪人吗？
    真澄忽然很好奇她今天是否能成功
    “……你一直站在旁边偷窥我是要干嘛？”
    冷不防地，从空气里传来冷冰冰的女声。
    “噫！”
    真澄从喉咙里挤出尖锐的声音，他的惊愕似乎也传染给了对方，蜜金色长发的美人站得直挺挺的，微微蹙眉。
    “不要因为偷窥被正主发现，就突然发出怪声。”
    “等下！我并没有在偷窥喔，而且偷窥者也不会跟我一样大剌剌地就站在人群中央吧？”
    “谁晓得，毕竟玩乐队的都是一堆怪人。”
    你本身也是怪人协会的其中一员吧？真澄暗自腹诽，接着恍然想起似地睁大眼眸。
    “嗯？你乐队？”
    “你背后那么大的琴包，难道你想告诉我里面装着的是羽毛球拍吗？”
    “啊，难怪。”
    真澄有些被她压制住地点头，接着听黑川澪继续。
    “宫泽真澄……对吧？”
    “诶，你认得我？”
    “数学摇滚乐队「七苦八苦」的主唱，吉他手。”
    “毕竟同在新宿LOFT活动，你应该也认识我吧？”
    真澄点点头，嘴比自己认为的要伶俐：“女子乐队「Cyokoreito」的键盘手，黑川澪。”
    “嗯，不过前一句可以删掉。”她表情冷漠，“乐队的话，三天前就已经退出了。”
    “这样。”
    真澄没什么意外的心情，从第一次在LiveHouse观看过她的表演算起，「Cyokoreito」已经是她待过的第三支乐队了。
    “搞什么，这家伙，别把比赛那套严苛的标准带到乐队上啊。”
    “毫不出错的演出，怎么可能，就算你这个桐朋的天才自己做得到，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啊~我们乐队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拜托另请高明吧。”
    真澄听她以前的队友如此评价。
    无家可归的键盘手啊。
    这么很失礼，她看起来好像雨天被遗弃的狗一样。
    真澄回神，解释刚才的事：“总之，我并没有偷窥的意思，只是——”
    他的目光看向抓娃娃机，黑川澪微微一怔，旋即了然地点头，“是要抓娃娃吗？等我一下。”
    蜜金色的发丝在半空中划出利的弧线，黑川澪面无表情地投下硬币，接着把手放在操纵杆。
    就是现在——
    机器内的吊钩缓缓下降，精准地将堆在最上面的木吉他玩偶抓起。
    “给你。”
    尚在困惑中挣扎的真澄呆呆地接过玩偶，后知后觉地道：“咦？给我的吗？谢谢。”
    “起来，原来你很擅长抓娃娃啊，那刚才是——”
    “打发时间而已。”
    “哦。”
    黑川澪显然没什么谈兴，美丽的侧脸仿佛冰雕，唇瓣微张。
    “嗯，那么，再见（さようなら）。”
    她用的是再也不见的句式。
    今天之后，她大概就要离开新宿了吧，真澄想，这个人一直是这样。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真澄的喉咙犹豫似的上下动了一下，缓缓开口。
    “那个，黑川姐，我们乐队刚好在找新的键盘手——”
    语音在空气中震颤，她的脚步一顿。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的队友们见一面？”
    ◇
    真澄清醒之后，从肌肤上传来汗水黏在身上的粘腻触感。
    虽然没有特意用温度计测量，但他想体温大概已经恢复正常了。
    户外天色已经完全变暗。
    一睁开眼，就看到海月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
    “呜！”
    不知为何，一跟她对上视线，水母少女立刻回头快步跑走。
    “海月？”
    好奇是怎么回事的真澄掀开被子，下床追她。
    水母少女跑得很慢，因此真澄马上就追到了她，从背后抓住卫衣的兜帽。
    “呜。”
    “你干嘛突然逃跑？”
    “没……什么……”
    “这反应哪像没什么的反应啊。”真澄叹息，忽然从伸展的臂弯处传来胶质的拉扯感。
    “这是……”
    映入眼帘的是贴满手臂的医用退热贴，海月水母，赤月水母，桃花水母……
    腹部也是，撩起睡衣的下摆，一只斑斓的黑星海刺水母贴在上面，甚至位置有点过于往下了。
    不用想，这一定是眼前这名少女的杰作。
    “真澄的身体……很热……我只是……想让真澄的体温降下来……”
    海月无辜地眨了眨眼。
    “……算了。”真澄摇摇头，毕竟她也是出于好意。
    就是肚子上这只黑星海刺水母，位置未免也太靠下了一些，光是撩起上衣的话，恐怕根本不够，这样的话岂不是……
    “去一楼吧，凛音她们应该已经做好晚饭了。”
    “嗯。”
    海月安静点头即答。
    走到门口，她又慢悠悠地转过头，看着背对她转过身的真澄，疑惑道：“真澄……不走吗？”
    “呃，我先把这张退热贴撕下来——嘶！！！”
    ◇
    晚饭是热气腾腾的鮟鱇鱼炖锅，炸鱼块和煎鱼肝。
    一整条鱼被继承人姐物尽其用，就连面目狰狞的鱼头也细细料理，焯水以料酒去腥后，和豆腐一起煮成鲜美的汤。
    “呜哇，想不到这条鱼长得这么丑，做成料理后闻起来这么香。”麻美不禁赞叹。
    “这就是所谓「鱼不可貌相」吧。”
    她擅自改编了一句谚语。
    “那是当然。”
    千爱一脸得意地沉沉点头。
    “在岛国美食界，可是有着「西河豚，东鮟鱇」的法，意思是能与河豚的美味一较高下的，只有鮟鱇鱼哦。”
    “哎——”
    麻美闻言流露出沉思的表情。
    “麻美姐，你这是怎么了？”千爱纳闷。
    “我在想，经常能听到「西河豚，东鮟鱇」或者「西河豚，东鳕鱼」之类的法，但不管哪种，河豚的地位都始终不变呢。”
    “所以……”
    “所以？”千爱不明就里地侧着头。
    “所以，好想吃河豚！”
    “麻美姐，把口水擦一擦。”凛音边解下系着的围裙边道：“拜托你去一趟三楼，叫真澄起床下来吃饭。”
    “我去叫。”把炸鱼块放在餐桌上，黑川澪立刻道。
    “——不用了，我已经醒了。”
    在房间里撕掉多余的退热贴后，真澄沿着扶手走下楼梯，海月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真澄，怎么没等我叫你就起床了？身体还舒服吗？烧退了吗？”
    黑川澪一脸关心地贴近上前。
    “谢谢，一觉醒来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真澄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腹下方稍微有点撕扯的痛感，他转移注意力般看向餐桌。
    “菜色还蛮丰富的，一条鱼居然能做那么多道菜啊。”
    “真澄哥，那道鱼块是我炸的。”千爱邀功：“用了葡萄籽油炸的，很健康哦。”
    “对病人来，只要是油炸食品就不算健康吧。”黑川澪抱着手臂反驳。
    “诶！呃，抱歉，真澄哥，”
    黑川澪以赢家的表情瞥了一眼手舞足蹈解释的千爱，旋即看向真澄，楚楚动人地嫣然一笑，红唇轻启。
    “真澄，这道鮟鱇鱼肝是我做的，用了黄油煎，一点也不腥，营养价值也很高，你可以多吃一点。”
    麻美也过来凑热闹，“真澄君，汤里的豆腐是我切的哦。”
    “麻美姐，那个切得七扭八歪的豆腐就没必要提了吧。”凛音叹息。
    “谁叫它晃来晃去的，很狡猾嘛。”
    休息室里，六个人围着长桌一圈坐下，凛音掀开炖锅的锅盖，袅袅的白色蒸汽盘旋而上，裹着鱼汤鲜美香味的空气扑鼻而来。
    “呜哇，看上去就好香。”
    “我开动了。”x4
    鱼块鲜嫩，伴随着滋润的汤水滑入喉头。
    “好过瘾。”
    易拉罐泄气的声音，麻美姐开了罐啤酒。
    “真澄君是病人，不能一边喝酒一边享受鮟鱇鱼料理还真可惜。”她语气惋惜。
    “只有麻美姐会觉得惋惜吧。”千爱吐槽。
    “真澄君怎么一直不话？是刚才没休息好吗？”
    “真澄？”
    黑川澪毫不掩饰担忧，旁边，凛音淡漠的紫眸深处也难掩动摇。
    “让大家担心了，不过我没事。”
    迎着女生们直勾勾紧盯过来的视线，真澄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如何开口这件事。”
    “真澄哥想什么事？”
    千爱困惑地微侧螓首。
    “……我们，去旅行吧。”真澄轻声。